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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八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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飛廉咬了咬唇:“我相信你沒有說謊——雖說是釜底抽薪之計,但若無十足把握,你也不會提出接受機能性磁共振成像儀的檢測。可是董事會一貫行事謹慎,如果沒有確鑿證據,他們不會猝起發難,更不會貿然請我叔祖出面——所以必定有一半的資金流向不明,而那一半資金不論用作何途……必定都與聖天使號的研發有關!”

他說的言之鑿鑿,仿佛親眼所見。淩昊天面上不動聲色,心裏卻暗暗佩服:依他這番推測,已猜得八九不離十了。

“你既然已經猜到,又何必再來問我。”

他微微嘆息著,語氣中的冷嘲之意和緩了許多,該有的堅持卻一分不讓:“軍團的軍費調度一向由我全權負責,即便你是首席少將,也沒有權限過問。”

飛廉苦笑了笑:果然是預料中的答案。

“我叔祖他們這次猝起發難,卻沒事先知會我,可見已將我看做你的心腹,對我也有了防備——我幫得了你一次,幫不了你一世,你以後要格外小心。”

他在說這番話時,眼睛只是看著窗外,無數燈火星輝投映在眸中,晶璨閃爍,卻又似一片空空落落,說不出的寂寥空茫。

言畢,他欠身行了一個軍禮,轉身便欲離開。

淩昊天陡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,忍不住踏前一步,脫口低呼:“飛廉!”

軍人頓住腳步,肩背不易察覺地輕輕一震,頭也不回道:“少帥還有何吩咐?”

這樣的語氣客氣而疏離,與其他軍官並無兩樣。淩昊天不由蹙起長眉:“你……要離開我嗎?”

這話說得模棱兩可,意味不明,飛廉卻明白他的意思,回過頭來,露出一個無奈而疲倦的微笑:“我不會離開你……只是我在想,有朝一日,也許我再也跟不上你的腳步。”

跟不上……他的腳步?

淩昊天有些怔忪,連飛廉離開時的腳步聲都沒聽見,直到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長廊盡頭,才微微露出一個苦笑:他早知道高處不勝寒,這條路走得越遠,陪在身邊的人就越少——

只是他沒想到,到最後,連這個男子都會與他漸行漸遠。

這……算是他的報應嗎?

方想到此處,過往血腥酷烈的回憶呼嘯著席卷上腦海,將那一抹愧疚歉意生生壓制下去——

就算要報應,也必定有人先他一步下入阿鼻地獄!

當他從神思飄渺間回過神時,人已經站在羽商閣門外,望著紗窗中透出的橘黃色微光,心頭緩緩泛上一層暖意。

即便所有人都離他而去,這扇窗戶也會依然亮著,窗裏的那個人依然不動聲色地靜靜守護著他,就像過往十四年來一樣……

他慢慢吐出一口氣,揮手屏退意欲通報的侍從,踏上白石臺階,輕輕推開那扇虛掩著的房門——那個瞬間,屋內光線倒卷而出,晶瑩溫暖,將他從身到心包裹住,一時間神思恍惚,竟似回到了當年的清涼臺上。

師傅……

他緩步進屋,轉過玄關口一架四扇紫檀木青竹刻絲琉璃紗屏,就著銅鶴丹頂的燭燈,第一眼便看見那個立在檀木透雕祥雲紋長案前振筆書寫的清肅身影。

燭影搖紅,將那人身形投映在墻壁上,拖出長長的濃黑斜影,靜如淵渟岳峙,不興波瀾。

淩昊天沒有走近,只是倚在紗屏旁怔怔凝註,眼底神色不住變幻,空茫而欣喜。

陡然間,那人執筆的手停頓住,順手將紙箋揭落一旁,淡淡道:“這幾年來,你的功力倒是大有長進。”

淩昊天面色一震,回過神來,心中升騰起一股酸楚之感:並非他功力大進,而是師傅經過兩年前那場大劫,身體至虛至弱,精力大為損耗,只餘全盛時的五成實力,所以才沒察覺他適才進來的腳步聲。

他慢慢走到案前,俯首行禮:“弟子拜見師傅。”

雪萊看了他一眼,擱下玉管狼毫,淡淡道:“這麽晚了,怎麽還沒就寢?”

事涉淩氏機密,淩昊天本不該多言,只是問話的是師傅,他便不由自主答出實話:“剛和董事會開完遠程會議,睡不著,所以出來走走。”

和董事會開完遠程會議?

不知想到了什麽,當代劍聖眼神微黯,沈吟片刻,重新勻了勻墨汁,筆鋒意走龍蛇,在紙箋上寫出一個鬥大的“等”字。

“你在劍聖門下這麽多年,還參不透這個字的意味嗎?”

他淡淡一笑,拈起紙張遞到淩昊天面前,目光清遠,意態閑適。

“等?”

淩昊天接過箋紙,怔怔良久,忽然悶聲道:“我已經等了十一年,昔年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也不過十年,到底還要再等多久?”

這話聽來頗帶賭氣意味,渾不似鐵血酷烈的淩氏少帥口中說出,大概也只有在當代劍聖面前他才會流露出這般孩子氣的表現。

那一刻,那張俊美無儔的面孔似是與多年前那個青澀少年的明亮眼神相重疊,雪萊不覺怔楞住了,盯著他凝註片刻,微微側首頭,語氣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:“你執掌淩氏這麽多年,應該知道這場游戲比的就是耐心,誰更沈得住氣,誰就先勝一籌——昔年鄭莊公即位,其母武姜偏愛幼子,他亦是隱忍多年,縱容多年,才等到一擊斃命的時機!今時今日,你的處境總不會比勾踐和鄭伯更艱難吧?”

他語氣淡然,緩緩道來,聽在耳中,好似似有一股清泉當頭澆下,熄滅了心頭燥火,從身到心都無比寧靜。

“多謝師傅提點,弟子明白了,不會沖動行事。”

淩昊天低聲道,側頭瞥見案上厚厚一沓寫過的紙張,不禁訝然:“這都是師傅今晚寫的嗎?”

“閑來無事,練練字罷了。”

當代劍聖微微一笑,向後坐回輪椅中,眼睛凈如秋水,卻透出些許倦色。

“都這麽晚了,師傅要不要先行休息?”

淩昊天試探問道,見師傅並無就寢之意,於是走到案邊,見最上層攤開的紙箋上書了一闋張孝祥的《過洞庭》,忍不住輕聲念誦:“洞庭青草,近中秋、更無一點風色。玉鑒瓊田三萬頃,著我扁舟一葉。素月分輝,明河共影,表裏俱澄澈。悠然心會,妙處難與君說。”

半闋念完,他略略歇了口氣,雪萊已經極流暢地續道:“應念嶺表經年、孤光自照,肝膽皆冰雪。短發蕭騷襟袖冷,穩泛滄浪空闊。盡挹西江,細斟北鬥,萬象為賓客。扣舷獨嘯,不知今夕何夕。”

淩昊天靜聆他吟完下半闋,眼中神色變幻不斷,最終凝定成一個寧靜的微笑:“我記得……師傅最喜歡的便是這首詞。”

“是啊……”

當代劍聖倚靠在輪椅背上,眼睛微微闔起,一絲笑意似淡泊似恍惚:“你知道我為何喜歡這闋詞嗎?”

淩昊天遲疑了一下,還是答道:“所謂‘表裏俱澄澈’、‘肝膽皆冰雪’,澄澈明凈中自有一股超脫意境,富貴功名、寵辱得失均難入懷,與東坡‘寄蜉蝣於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’有異曲同工之妙。”

“說的很對。”

雪萊睜開眼,目光投註在愛徒身上,溫和而靜謐:“寵辱不驚,閑看庭前花開花落;去留無意,隨天外雲卷雲舒——這兩句說來簡單,真正能做到的人卻不多。”

淩昊天不易察覺地皺皺眉,一語雙關:“洞庭湖上湖水靜謐,波瀾不興,張孝祥才能有這般感慨。若放舟於海面,怒潮洶湧,隨時有船覆人亡的危險——連自身安危都顧及不得,想來他也不會再有閑心去感慨玉鑒瓊田、中秋良辰了。”

他這話說得有些尖刻,雪萊察覺到,不禁啞然失笑:“你的話也沒錯,這些感慨只有在風平浪靜、無波無瀾時才能生出——若真身處極險之地,一步走錯、滿盤落索,想來那人也只能殫精竭慮求得生機,在無閑暇去想其他。”

沒想到師傅竟會認可他的話,淩昊天不由微怔,不知該如何接話。

“只是昊天,仇恨和欲望的火焰雖然灼傷人心,卻終有熄滅的一天——如果心裏沒有光明和溫暖,你的生命又要何以為繼?”

那句話語氣淡淡,沒有特別的情緒起伏,淩昊天卻覺有焦雷當頭打下,心臟狠狠震動了一下,胸口湧上說不出的情緒,冰冷而刺痛。

如果心裏沒有光明和溫暖,生命又要何以為繼……不知為何,聽到師傅說出這句話時,腦海裏倏忽閃現過多年前離開清涼臺時的場景——

那時的他已經走出山門,卻無法克制心頭潮湧,忍不住偷偷回首,恰好看到師傅轉身離去。夕陽下,那個獨行於山徑之上的背影是如此蕭肅、寂寥,而每向外踏出一步,都好像有一片血肉被撕扯著分崩離析,痛徹入骨。

不自覺地,他由這一幕想起半刻前飛廉離開時的身影,莫名的恐慌急遽升起,緊緊攫取住心臟,脫口低呼:“師傅,您會離開我嗎?”

話音甫落,他就自悔失言,恨不得把說出口的話收回來。忙訥訥低頭,不敢細瞧師傅的表情。

雪萊倒沒聽出他話中深意,只是有些驚詫,擡頭看了他一眼,溫言道:“是不是出什麽事了?”

“沒、沒什麽……”

淩昊天搖了搖頭,只是低垂著頭,臉上神色活脫脫似一個做錯事生怕被長輩責罵的孩子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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